兩次意外,兩次骨肉天人永隔

September 4,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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寮國人民民主共和國-Khammuan省-Boualapha區-Ban Mai

在這個星期,當我好好地坐下來與Ban Mai的這個家庭談論他們孩子身亡事故之前,我已經有心理準備,我跟他們的對話可能會往兩個不同方向走。

其中一個可能,是家人會對他們要求孩子去撿拾未爆彈感到歉疚。他們會因為允許(甚或鼓勵)孩子去冒生命危險而充滿罪惡感。他們或許會對當地的炸彈廢料販子充滿憤恨,因為這些人引誘小孩在食物、交通、薪資及工作環境極差的環境下工作。要是他們的世界觀延伸超越他們所居住的小村莊,或許我會聽到他們對在其他遙遠時空中參與的群體所發出的怒吼。

從大約40年前美軍在這個村莊投下炸彈開始,到今天寮國或越南鑄造廠貪婪耗費這些炸彈廢料為止,有千千萬萬的父母應該為他們孩子的死亡負責。

我想到我朋友Khamphong的九歲孩子在4年前撿拾廢彈時身亡。這場意外發生後,他的怒火熊熊燃燒,無法專注生活。在Khamphong的孩子死後數小時之間他徒步走遍Thalang村,和每個家裡有金屬探測的人爭吵,要求他們將探測設備交出來。在Khamphong當晚就寢之前,他已獲得11個探測器,而他準備把這些探測器全數摧毀。

然而,與這個遭逢不幸的家庭的訪談也可能往第二種情況發展。他們可能設法合理化這行業與他們自身的參與其中,會辯解說是生活環境逼使他們讓孩子陷身危險,而他們別無選擇。我希望他們不會要求我去支持他們的作法。

我對寮國人民感到同情,大多數住在很簡陋的房子裡,缺乏衣著或是個人財產,每天勉強能獲得兩頓粗食淡飯。但是在他們把探測器、袋子和鏟子交給小孩,把他們送到彈坑中去尋找廢彈這方面,我絕對無法妥協。

我們訪問的這對父母,他們十幾歲的小孩因為處理大型炸彈的「助推器」時失誤而賠上生命。這少年和4個朋友在清除炸彈套管時發現了這個裝置,誤以為只是個電子通訊設備。在助推器爆炸的時候,這少年及他的15歲表兄當場身亡。(在2008年8月28日的報導中有對這個意外的詳細過程)

在我們表明自己是未爆彈 (Unexploded Ordnance, 簡稱UXO,有時稱UO) 清除工作者後,這少年的家人請我們進入家裡。在寮國這部分地區寮龍族 (Lao Loum,為平地民族) 的房舍都架在支柱上離地8英呎高。我們把鞋子留在地面,穿著長襪爬上通往屋門的階梯。進到屋內後,媽媽攤開一張相當大的塑膠織墊來遮蓋粗糙的地板,Yai和我就盤腿坐在上面的一側。這個家庭中的男主人、女主人及數個孩子則分踞另外三側。

我問這對夫妻有多少孩子。女主人微笑著很驕傲地回答一共生了10個男孩及1個女孩,總共11個。我還沒來得及追問這「十個男孩」是否包括剛死去的那個,她已經更正,說現在有8個兒子及1個女兒。

這母親簡述失去兩個兒子的過程,我十分驚異地發現她因由彈藥爆炸而失去的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兒子。除了一星期前死於意外的少年之外,兩年前她也在束集炸彈上失去過另一個兒子。當下我們立即進入來訪的主題。

在檢視意外的本質之後,我問這對父母:「你們之後有什麼打算?還想要讓其他的兒女再去挖掘廢彈嗎?」

女主人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而且我也會一起去。我會繼續去找,因為我們根本無法獲得溫飽。」朝一旁的男主人點頭示意,她說:「爸爸也會。我們一家人都會去找廢彈。」

而後,她指著坐在同側的那幾個8至20歲不等的兒子,繼續說:「我不會要他們停的。我會跟他們說要繼續找,不過要注意安全。」

在女主人說話的時候,她先生不斷點頭表示同意。很清楚的,他們有共同見解和決心。所以……我把下個問題拋給最年長的兒子,他是寮國內最大人道排雷組織的除雷員,他也是在意外事件後把弟弟屍片扛回家的家族成員。

「你已經有兩個弟弟死於撿拾廢彈,你覺得其他的弟弟應該繼續做嗎?」

這年輕人毫不猶豫地回答:「我不會要他們停止,因為我們家並不富裕,而我也沒有足夠的錢來餵養他們。我只會跟他們說不要去碰未爆彈。」

接著我向整個家庭發問:「在這個意外之後,你們還有誰去找過廢彈的?」再一次,又是女主人率先回答。

「我們沒去繼續找廢彈,因為我們沒有探測器。我們的探測器在我兒子死調的那次意外中壞掉了,所以我們不得不把它丟掉。」然後她叫最小的兒子去陰暗的房間拿向朋友借的探測器出來給我們看。小孩回來後,她滿懷自信地把探測器放我們面前。然後她說這家人現在又有足夠配備去找廢彈了。

我逐漸發現都是我在與女主人對話。她十分率直強勢,而我猜她是這家庭中推動方向與做最終決定的人。

「你們有沒有別的方法來賺錢買吃的?」我問。

女主人卻反問:「怎麼做?我們種稻,作物都死掉。太陽太熱把稻作曬乾,然後強風把稻桿吹折。每年都這樣!」

Yai靠過來跟我耳語:「我一直都聽說這地區的風是寮國最強的。在收成的時刻將所有的作物都吹倒。」

「我們之前養過水牛跟母牛,」女主人繼續表示:「但大約飼養了2到3年之後,他們就死掉了。我們這邊都沒有工作,這裡什麼工廠都沒有。」她引用了寮國諺語:「早上找吃,吃早餐;晚上找吃,吃晚餐。」

「這村莊裡的每個人都同樣情形嗎?」我問。「對,對。」女主人回答:「我兒子並不是唯一去找廢彈死掉的。」

她指著街上的房子跟我們說:「對街的那家有人死於未爆彈。光是這村子今年已經死了兩三個。不過不只今年。近幾年來我們死了十幾個了。」

我們的訪談顯而易見地走向我預測的其中一個方向,這對夫婦很明白地為自己讓孩子去撿拾廢彈作合理的辯解。他們的看法,毫無疑問的,是孩子為了協助提供家庭生活所需而喪失生命。

但我漸漸發現,這對夫婦所闡述的貧窮和我眼中所見他們所擁有的物質生活之間有著相當的差異。

當我聆聽女主人說話時,我將攝影機放在膝蓋上,自然地將她的臉攝入鏡頭。我的相機一直沒停,並不特別為了擷取影像,而是為了在我回家後有個可以複習的紀錄。

在女主人講述他們生活如何貧窮,需要讓孩子去找尋及挖掘廢彈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她們夫妻的背後有層層的音響喇叭。(像寮國地區在節慶祭典時用來廣播音樂,以製造歡樂氣氛的那種)。

當她持續訴說時,我觀察房子的其他角落。在一排孩子坐著的蓆子前,我看到了一台大電視機,在一旁則是一台錄放音機及DVD播放器。一個大衣櫃橫過房子,類似我以前在有錢人家見過的款式。這些東西在在可以看出他們的家具並非只要求基本功能,而是昂貴奢華的。

我逐漸可以將這個大電視及其他家電與剛剛我在樓下見到排列成一排的摩托車串連起來了。這些景象都可以清楚顯示這個家庭非常了解撿拾炸彈廢料可以帶領他們擺脫貧窮,並帶來超乎基本需求的物質生活。家庭有了這些收入,就可以購買任何大部分鄉下地區只能夢想的奢侈品。

在我結束這一系列記述中的第二部分時我寫下訪談後讓我心裡覺得很不舒服,需要多些時間來回想思考這個經驗,然後再做結論。

在那時候我很擔心要是我揭露這個家庭在往爭取更高經濟水準前進時,讀者會錯誤解讀成在Ban Mai大部分村民都已獲得經濟安定,而這些村民冒著生命危險撿拾廢彈不是為了食物而是為了購買電視和機車。

我在Boualapha及其鄰近地區的觀察結果讓我能毫無疑問地說,大多數的炸彈廢料挖掘者都是為了求基本溫飽,而不是為了享受這些在寮國地區所認為的「奢侈品」。

同時我也質疑自己為什麼會有把自己個人價值觀強加於這個家庭的衝動:「我有甚麼權力來定義他們的『生活基本需求』?」如果我們可以接受他們為了溫飽而挖掘廢彈,那為了自身醫療需求呢?為了衣著、鞋子、腳踏車、電扇、濾水器呢?我有甚麼權力可以論斷她們應該擁有什麼樣的財物,哪些是基本需求哪些不是?

我提醒我自己,19世紀美國的紡織業工人大膽(在那時代來說)宣稱,他們需要的不只是維持生活、而是也能夠讓他們享受生活的工資。把他們最有名的這句口號換用到寮國現況,難道寮國沒有權力要求「要米飯,還要玫瑰」嗎?

我很慶幸我多花了些時間來思考這些議題。在考慮了許許多多之後,我的思緒漸漸澄明。我決定了我有足夠信念,將這故事呈現在讀者面前,邀請讀者來共同思考。

我可以看見武器所帶來的傷亡,我有許多朋友在意外中傷亡:Bountha眼盲、Singin僅存一條腿、Thongbay失去了一隻手、Ta則失去雙臂、Noy的臉殘留難看的燒傷疤痕、Hamm、Lone及Kao則身亡或失蹤。

這位母親把她的孩子送進撿拾廢彈這行業很不對。她們夫妻還有他的成人子女有足夠的教育與生活經驗去衡量利益與危險。作為成人,他們有足夠的知識來瞭解基礎武器科技,可以規劃出某種方法來降低意外發生。但他們的孩子們沒有這種能力。

在爆炸物上喪失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孩子,這應該證據確鑿,能讓所有家長知道不可能有安全無礙的辦法可以處理爆炸物。要求孩子去挖掘廢彈和迫使孩子賣淫或當奴隸都一樣無可辯解。

此外,在這裡工作的人們不應該需要在這裡一個家庭一個家庭去倡議不要危害兒童,然後夢想著他們會自願改進。真正需要的,是明確果斷地立法禁止兒童參與,再加上有效的警力來執法。

(十分感謝本篇翻譯作者: 陳怡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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