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病人去醫院

October 30,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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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珍市, 寮國人民民主共和國

在寮國,當地醫院缺乏很多我們一般所認知在歐美國家的醫院裡所該有的基本資源。特別是病患有時候必須將就於沒有任何護士及助手的情況,當人們住進醫院裡,他們必須帶著他們的家人來代替護士幫他們沐浴、洗衣服、準備餐點,如果需要的話,還必須餵食他們。已經習慣於歐美醫院,護士及員工會照顧病患一切需求的我們,實在很難想像一家醫院沒有了這些員工要如何運作。

現在暫停一下,想個幾分鐘:上一次你走在醫院或診所裡的走廊上,看見多少位醫生?我猜想,對工作團隊中的每位醫師而言,一間美國的醫療中心大概會有十位醫師提供服務。

我最近送了三位病人到永珍的國立復健中心去:Latsamee,一位患有腦性麻痺的女孩需要接受治療以及一張輪椅。Ta是一位失去雙臂的炸彈受害者,他必須調整他的義肢並且為他殘留的一隻眼睛動手術。最後是Bounmee,在我找到這位青少年並提供他治療之前,他已經拖著斷裂的股骨生活了一年半了。每一位我們送診的病人都將至少隨行一位他們家人,好在他們住院治療的期間全程提供照顧。

在我零八年十月八日的日記上已為讀者介紹過這些病患以及我們一路從甘蒙省到永珍的市區,旅途上的道路狀況。非常幸運地,經過一些因為集合旅行團隊所造成的耽擱以及一整天路途的漫長與炙熱難耐後,我們順利地到達了首都,甚至還達成了我希望在太陽下山之前能夠盡快下高速公路的目標,因為寮國的道路在天黑之後隱藏了許多潛在的危險。

回顧這趟行程,我對我老是在指揮東指揮西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我對著緩慢移動的隨行人員咆哮,只是希望他們如果不能夠加快腳步,那至少要維持著一定的前進速度。

唯一我能夠辯護的一件事情,那就是我是領著一群脆弱的團隊走在非常危險的領土內。(你知道當你跟著一位坐著輪椅的女孩、斷了腿的少年還有一個無臂的男人一起旅行時,單單一個小便的休息時間要花多久?更不要提失去雙臂的男人了,我和我那要求對這件事保密的助理Yai都是死亡協議書的簽署人。)

在最近,我們的卡車在同樣的路線中已經面臨多次的延誤,車輛因為洪水和土石流受困好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我們還曾經撞到鵝、山羊、豬和牛群、爆過胎、燒壞過引擎。最後一次我帶著這些截肢者經過十三號路線時,因為車子汽缸蓋墊片壞了,沒有了壓縮動力,飢腸轆轆的我們最後都被困在一個叫做Pak-a-ding的水牛鎮裡整個晚上。

重點提示:天黑後受困在一條鄉間小徑上,而你又是那個背負著照顧行動不便乘客的人,這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即使在我們終於到達永珍的近郊時,我仍然不敢輕易的放下警戒心。在寮國,你必須要知道,一件事情不會結束,"直到"他真的結束了。(在一個充斥著皮包骨的人們的國家,你可能必須等很久才會看到一個快樂地哼著歌的胖女人。)一直等到我們的車子在天黑前的一個小時停到醫院前的土地上時,我總算才敢放輕鬆的好好呼吸。只是當我們終於戰勝了各種挑戰,我卻很快地意識到有一個更艱難的障礙隱然成形於前。

我開始感覺到問題是當沒有任何一位醫院裡的員工承認他們有權力接受病患並分配床位給他們。我們問了所有在醫院裡看起來像是員工的人,每一位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該找誰解決。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緘默,因此迅速的提高了謹慎的態度。

終於,一位可憐我們一行人的工作人員不情願地站了出來告訴我們一件其他人都不願講的壞消息。在虛假的笑容之下,她向我們解釋儘管我昨天受到了鼓勵讚賞,把病人們千里迢迢從荒遠僻壤送到了大城市,但今天,醫院裡面並沒有多餘的空房。很明顯的,不同的狀況已填滿了醫院所有可容納病患的床位。

一瞬之間,那位宣布了這個令人難過的消息的女士,還來不及看到我們氣餒的表情就這麼消失的無隱無蹤了。(嗯…說得更準確一點,她不是”就這麼消失了”,她是變魔術般地消失了,好像一個負責傳達壞消息的寮國人所唯一能做的一樣。)

我讓Yai去安撫並對我們的乘客再三保證,(在寮國,虛假的希望總比沒有任何希望好 ! )我則衝到路上和房子裡去找尋我在COPE(Cooperative Orthotic and Prosthetic Enterprise矯具與義具聯合企業,一個提供病患各種服務的非政府組織。)工作的朋友。皇天不負苦心人,我的朋友Sanctavee仍然在工作崗位上.

我們一起走回我那些還在卡車上舟車勞頓的乘客,而Sanktavee的態度,基本上是 ”那個地方滿了 ? 沒有空房 ? 所以….問題在哪!? ”。如果我的朋友心中已有還不願意與我分享的好計劃,那他十足的信心卻早已經激起了我的士氣以及團隊的勇氣。

Sanktavee掌握了情況並且沒向任何人要求合作、更沒有要求允許,他開始移動病患和他們的家人。他把床推進又推出病房,又在走廊上推著坐輪椅的病人上上下下,一下在這安放病患,一下在那試圖挪出一些空間。他這瘋狂把戲一定讓很多病患頭昏眼花以為他們被暫時重新安置或是被強制驅逐。

很快地Sanktavee宣布他已經為我其中兩名病患及他的家人挪出一個之前是滿的但現在已經是空了的小房間。接著,他帶領著我與三個病患家庭到大廳對面的病房內,並且自信滿滿地開始將他偷的病床硬塞進去到一個十分鐘前還沒有位置的小空間裡。

雖然他對他奇蹟般的表現感到相當自豪,Sanktavee仍然承認他已經竭盡所能。壅塞的房間實際上表示只有我的三個病患有床,而他們的家人就只能夠姑且睡在混凝土地板上(如果他們能夠找到空間的話)。並且沒有任何人,不論是病患還是家屬,能夠分配到一張毯子或是枕頭。

幸運的是,我從Nakai帶回永珍的行李裡有一張舊毛毯和一塊塑膠地板墊,我把他們從後背包裡拿出來並提供給他們的家人。

Ta和他的妻子告訴我們天氣已經漸漸回暖,他們已經不需要毛毯,而且既然Ta沒有雙臂,他可以和他的妻子輕鬆地一起睡一張單人床。

Latsamee的家人用了塑膠墊子,而Bounmee的家人則拿了毛毯。不論老還少,都沒有一個人表示他們希望有更舒適的住宿環境或是期望有更好的照料。所有人都認為不需要枕頭或是床墊。每個人都回答著一樣的 “Bo pen nyang, bo pen nyang” (沒問題、沒問題。).

Yai也跟著附和 : 「沒問題、沒問題。這是寮國人的作風,每個人都會很好的 ! 」

我知道這是什麼情況,每個人都在顧及我的感受,希望能夠減輕我的失望感。沒有人希望成為另一個人的負擔,這也是另一種寮國人的作風。

隔天一早,我和Yai 回到醫院裡想要看看每個人的居住情況,並且為他們列出一張到早晨市場採買的購物表。但他們始終還是那句 “沒問題、沒問題。”

Ta和他的妻子昨晚是緊貼的像湯匙一樣地睡在分配的床上,但他們現在的心情卻十分愉悅。 Bounmee, 這位斷腿的男孩則是和他的父親分享了他的床。他們頭對著腳趾頭擠在狹窄的床上,但兩位都相當瘦因此他們覺得還算舒適,看起來相當甘之如飴。

九歲大的Latsamee和她的媽媽已經嘗試過要共享一張床,但Latsamee太過興奮想要探索這個新的地方而遲遲無法入睡,她翻來覆去,又踢又滾,直到她媽媽再也受不了,只好把床留給她,自己去睡地板上的塑膠墊。到了早上,Latsamee眨著炯炯有神的雙眼和還綁著濃密的馬尾,她的媽媽則是看起來好像剛跋涉過五公里的顛簸路途。

我突然有股衝動同情起Latsamee的媽媽,並想告訴她,我體驗過這種感覺,所以能夠感同身受。但此時我腦袋裡的警鈴聲大作讓我打消了這個念頭,畢竟有時候英文翻譯成寮國話常會辭不達意,而且我也不想讓別人有種我有時候會跟小女孩睡在一起的印象。

Latsamee那位來幫忙的年輕堂哥和Bounmee的媽媽一直到我前天介紹他們倆認識之前都還是完全的陌生人。但他們對於一起睡在同一張薄毯子上沒甚麼顧忌。 他們和我說這毯子讓水泥地板不再那麼冰冷,他們覺得很舒服。我很難以置信但是是還是假裝接受他們的”沒問題、沒問題”的保證。

評估了這些狀況,我和Yai 迅速地去購買了一些地板墊和床具用品給Latsamee和睡在地上的女士們。當我們回來時,我還順便給了每個家庭一份大禮:從靠近威斯康辛州沃索的DC珠穆朗瑪中學的學生們送的禮物。

我在最近一次拜訪那所中學時有描述過寮國醫療體系的情形,我向學生解釋通常當地貧困的病患除了一些衣服外甚麼都沒帶就住進醫院裡(不要提睡衣、浴衣、拖鞋,更不用提當你身上的衣服拿去洗的時候穿的備用襯衫了!)

於是,湯普森老師的六、七年級學生很快地集結在一起並發起了募集”愛心包裹”的活動,再把這些肥皂、洗髮精、牙膏、牙刷和其他盥洗用具等用大浴巾包起來,最後,學生們總共募集到了將近一百磅的物資,我再將這些物資托運去寮國。

感謝這些學生的幫助,我才能夠給Ta、Bounmee和Latsamee每個家庭一個愛心包裹,媽媽們都覺得學生們給的毛巾又大又厚實、毛絨也夠暖和,在緊要關頭時還可以拿來當毛毯來用。我在COPE工作的朋友也將會持續的捐贈包裹給幾個禮拜後會到達醫院的其他有需要的病患。

幸運地,在我搭飛機回美國之前,我看見我們三位病患的治療都已達到基本的進步目標。

在到達醫院的幾天內,Ta的義肢就已被修好,讓他可以更舒服的配戴它們。但更好的消息是,他終於可以不用再忍受眼睛的折磨了。

當醫生終於發現讓他不斷抱怨眼睛痛的主要原因時,我們每個人都嚇了一跳。我記得從我認識他開始,Ta就不停的又揉又抓他的眼睛想要減緩灼燒和搔癢感。我每次都很擔心Ta 會因為揉眼睛而讓細菌感染眼睛,這可能會影響到他的唯一一隻眼睛的視力。

原來,五年前當醫生在幫他做眼睛手術,以修復撕裂的周圍組織,不知道怎麼搞的,他們忘記要拆掉那些幾天後就該拆的縫線。這些縫線深埋在他的眼睛組織裡,都沒有分解掉,最後,就成為現在日夜折磨的Ta的夢魘了。

Latsamee的家人本來是得到一個令人喪氣的消息。在兩年前Latsamee得到了她的第一台輪椅,但現在她體重增加了也長大了幾公分,導致她必須要硬擠在小小的輪椅裡。當她的媽媽詢問可不可以拿一台較大的輪椅時,中心裡的人告訴她錯誤的資訊,他說中心的確是有提供免費輪椅使用,但是一個病患一生最多只能拿到一台輪椅。

Latsamee的媽媽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個錯誤的判決,作為一個受施者,她不能夠想像去質疑施予者要不要給予他們幫助的權力。因此,她就只好把沒有了輪椅的Latsamee帶回家,故技重施地背著她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

Yai並沒有花費太多精力在解決這個問題和誤解上,幾天後,輪椅中心的工作人員就提供了 Latsamee 一台從另外一個已不符尺寸的孩子換來的重新裝修過的輪椅。

技術人員還送了Latsamee 一組適用於她成長中的腳的新矯正器。我和Yai再三的和Latsamee的媽媽強調,她的女兒一年接著一年成長,輪椅和醫療設施不符使用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們告訴她雖然這的確需要鼓起一點勇氣,但是她必須要戰勝她的怯懦,為她女兒的權利發聲。

Bounmee則是同時收到了壞消息和好消息。事實證明我業餘的醫療診斷是正確的:那經過將近十八個月都沒有復原的骨折,如果不接受手術是根本不會改善的。他的X片顯示出他受傷的股骨的兩塊尾端根本沒有接合在一起;而他腿部的韌帶縮短了,讓骨折更難復元。.

工作人員把他的X片用E-Mail寄到了英國的整形外科醫師-困難醫療問題的顧問,幾個小時內,那位醫師很坦率的回覆了他的評估,也提供了一些符合永珍當地有限醫療資源的治療建議。

(如果Bounmee是一位在英國的病人,醫生很有可能會安置他好幾個星期,甚至好幾個月,慢慢的牽引他的韌帶和肌腱,讓它們自然的長到斷裂的骨頭上的正確位置,這個漫長的過程顯然對醫療設備和人員短缺的寮國而言是不切實際的,更不用提Bounmee的家人在家鄉還有作物要照顧,另一頭他們還要看護在醫院的兒子。)

Bounmee在寮國醫院復元的最佳時機是需要快速的治療。醫生們跳過移拉骨頭的牽引過程,而直接剪去重疊的部分。這個快速的捷徑很不幸的將造成Bounmee的一隻腿會比另外一隻短上幾英吋。他最後可以自己走出醫院,但是可能會跛腳。然而,一旦他穿上矯正鞋後,這個問題還是可以多少被減緩。

相對於自怨自艾,Bounmee選擇了另外一個角度。他覺得他自己實在是很幸運,他很期待能夠把枴杖丟到一旁,也認為長短腳並不會造成他日後成為農夫或漁夫任何不便。 誠然,他將不再能夠享受赤腳嬉鬧的自由,但他明白成天怨天尤人的生活將更悲慘,畢竟他已經在那十八個月想像過其他各種可能的結果了。

(十分感謝本篇翻譯作者:張怡潔 Cheer Chang, 17/2/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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